寻根
所谓寻根,就是在特定的语境中,开掘语言文字背后的价值取向、精神母题和文化传承。
语文到底是什么?争论很多。
叶圣陶先生说,语文就是语言和文字。又说,口头为语,书面为文,合在一起,就叫“语文”。
也有人说,这样解读是不够的。语文语文,不仅是语言文字,还应该是语言文章,语言文学。实际上,王尚文先生是主张把语文一分为二的,一门叫汉语,一门叫文学,他的专著《走进语文教学之门》基本上持这一观点。
还有人说,语言文字、语言文章、语言文学,还不是究竟,还没有到语文的化境。语文的最高境界应该是“语言文化”。
他们给出了三个理由——
第一,语言(包含语言文字)是记载和传承文化的最重要的载体,很难设想,没有语言,人类的文化该置于何地?有人会说,还有音乐,还有美术,还有建筑。这话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一定不能忘了,作为文化现象的音乐、美术、建筑,同样需要以语言为创生的背景,也需要以语言为交流的载体。
第二,语言(包含语言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可以说,是原生文化,而非衍生文化。世界语言大会《苏州共识》指出:语言是人类文明世代相传的载体,是相互沟通理解的钥匙,是文明交流互鉴的纽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甚至表示,没有语言,就没有文化。
第三,我们的母语——汉语言文字,则是文化中的文化。五千年来,浩瀚的文化典籍跨越时空,通过汉语这一极具文化特色与魅力的载体传承着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共同的风俗习惯、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历史记忆、民族情感等深层次的精神文化。
实际上,这些关于“语文”的观点,不过是不同角度的不同理解罢了。这叫“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觉得,谈语文不谈文化,教语文不教文化,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语文既处在文化的奠基层面,也处在文化的最高层面,可以说,语文既是文化的“地”,语文也是文化的“天”,一个词来形容,语文在文化的世界里“顶天立地”。
语言就是存在之家。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语文的世界,一个符号的世界。语文有多远,世界就有多远;语文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从根本上说,我们只能活在语文的世界中,活在文化的世界中。离开了语言和文化,我们既无法定义自己,也无法理解世界。
所以,这里讲的寻根,就是在语文教学中探寻文字深处的文化根系。
举个例子: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被后人誉为唐诗的“五绝之冠”,写得最好的!
就是这样一首“五绝之冠”,落在两个语文老师的手中,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命运。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位老师的教学片断——
古诗教学,通常分四步走。第一步,疏通词句,感知诗义;第二步,想象画面,还原诗境;第三步,涵泳体察,感悟诗蕴;第四步,熟读成诵,积淀诗材。教到第三步,老师作了一些改变。不是说要倡导学习方式的转变吗?不是说目前的课堂,常常是没有问题进课堂,没有问题出课堂,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吗?不是说要以生为本、顺序而导吗?
于是,教到第三步,老师就开始让学生质疑问难。
“我们已经基本了解这首诗的意思了,也基本理解这首诗的含义了。现在,老师想问问大家,你们还有没有不懂的问题?”
一开始,学生没有反应。为什么?以前的语文课,没有这样学过呀。今天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老师有的是耐心,就启发学生:“一个真正聪明的孩子,一定是个会提问的孩子。明白吗?一个会提问的孩子,就是一个真正聪明的孩子!我要看看,哪些同学是我们班最最聪明的孩子?”
这话绝对有效果!一个学生问:“老师,我有个问题。天那么冷,雪那么大,老头儿为什么还要出来钓鱼呢?”“好!这个问题提得好!就像他这样,继续提问!”
又有一个学生问:“老师,我觉得这首诗是假的。”那孩子的话音刚落,老师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你说什么?这首诗是假的?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出这首诗是假的呢?”
学生说:“老师,您想啊,天那么冷,雪那么大,河面都结冰了。是吧?河面结了冰,那老头儿还怎么钓鱼啊?”老师一听,“咯噔”一下,心说:“糟了,捅马蜂窝了!前面那个问题,我倒是有备而来。现在这个问题,什么问题呀?诗是假的?怎么可能吗?可是,我怎么反驳呢?”
老师提一提精神,想压住阵脚,说:“好吧,现在有两个问题了,提得都很好。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就不再提问了。我看,就围绕这两个问题展开讨论。大家可以选择的,如果对第一个问题感兴趣,你就研究第一个问题;如果对第二个问题感兴趣,你就研究第二个问题。你可以一个人研究,也可以同桌互相研究,也可以四人小组一起研究。”教室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师呢,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什么呀?诗是假的,怎么反驳呢?想啊想,没有答案;想啊想,还是没有结论。一看时间,不行了,马上要下课了。老师心说:“得了,豁出去了!先讨论,说不定还能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呢。”
老师先组织讨论第一个问题,答案五花八门——
一个说:“我认为这老头儿家里穷,他是靠钓鱼为生的,没有办法。”
一个说:“我认为这老头儿是一个钓鱼迷,他特爱钓鱼。”
一个说:“我觉得这老头儿是心情不太好。昨天,我外公跟外婆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出去钓鱼了。”
不管怎么说,第一个问题总算有了交代。第二个问题怎么办呢?
没想到,还真有学生研究第二个问题,只听那个学生说:“老师,我认为这首诗不是假的。因为,即是河面上结了冰,也没有关系啊。老头儿可以带上一把小铲子,在冰上凿一个窟窿,他照样可以钓鱼啊?”
可把老师乐坏了!对呀!我咋没有想到这一招呢?
课上完了,问题都解决了。好吗?我们只做一种假设,假设柳宗元老先生还活着,也听了这位老师的课,他作何反应?我说,只有一种反应,把柳老先生气个半死。
请问,诗的美感哪儿去了?诗的意境哪儿去了?诗的文化底蕴哪儿去了?
来看看第二位老师的教学片断——
让学生质疑问难,好!转变学习方式,好!所以,这位老师同样鼓励学生提问,学生的问题呢,其实会有相同的地方。比如,“天寒地冻,老人为什么要出来钓鱼?”这样的问题,学生十有八九会提出来。
我们看看这位老师的教学过程。面对学生的提问,第一步,老师做思考状,稍作沉默;第二步,反问学生:“你们觉得这位老人真的在钓鱼吗?”一问激起千层浪!学生的思考,是顺向的,老人钓鱼,为什么?那么现在,老师的反问,则是逆向的,老人不一定是在钓鱼,那是在干什么呢?其实,这个反问,真正将学生对诗蕴的思考引向了“志”的高度、引向了“文化”的深度。
光有反问是不够的,没有背景材料的支撑,学生想一万年也不可能想出结果来。于是,老师给学生提供了一份资料——柳宗元生平简介。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这份资料,是学生思考“诗言志”的支点。果不其然,小手一只一只举了起来。
第一位说:“我明白,这个老人是在锻炼自己的意志!天那么冷,雪那么大,一个人独钓寒江雪,这是一种意志的考验。”
第二位说:“我觉得老人是在欣赏美丽的雪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多么纯洁,多么干净。”
第三位说:“我发现,这个老人非常孤独。您看,这四句诗的开头一个字连起来是‘千万孤独!’”我说,如果柳宗元要找知音,这孩子就是他的知音。
“《江雪》者,子厚之自谓也。”诗中的蓑笠翁,代表和象征的,不正是生活中的柳宗元吗?那个时候的柳宗元,能不孤独吗?他参与王叔文政治集团搞变革,结果以失败告终。他被一贬再贬,此时已经被贬到湖南永州。
当时的永州,人烟稀少,文化落后,属于蛮荒之地。和柳宗元同去永州的,有母亲、有妻子、有堂弟表弟等。在永州,他们无处可住,只能寄宿在龙兴寺。
不到半年,母亲就撒手人寰。而他的政敌们,继续造谣诽谤,把他丑化成“怪民”,加之几次无情的火灾,严重损害了柳宗元的健康。说他“千万孤独”,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第四位说:“我认为老人不是在钓鱼,他是在钓一个春天。您想,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好!柳宗元的第二个知音找到了。
如果这首诗有诗眼,那就是“独钓寒江雪”的“钓”字。
在中国历史上,有三个著名的渔翁:
第一个,姜子牙。俗话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子牙当年在渭水钓鱼,钩是直的,没有鱼饵。他哪是钓鱼啊?所以白居易有诗云,“钓人不钓鱼,七十得文王。”自从钓到周文王,他就辅佐文武二王,钓出了周朝500年的基业。
在这里,钓是等待,钓是智慧。
第二个,严子陵。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跟刘秀是同学,关系好到什么程度?睡一张床,居然将自己的大腿搁到刘秀的肚子上。他一度帮助刘秀起兵,恢复汉室天下。事成后,隐姓埋名,退居桐庐。在富春江钓钓鱼、散散心。范仲淹为他写过《严先生祠堂记》,赞美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这里,钓是功成身退,钓是寄情山林。
第三个,柳宗元。柳宗元写过一首《渔翁》的诗:“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是一种情怀和志趣表达。而《江雪》中的渔翁,更是一种士大夫精神的体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总之,他们要追寻的是这样一种人生境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这里,钓是隐忍,钓是期待东山再起,钓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是信仰,这是情怀,这是境界。
寻根的根,就是这样的文化之根、精神之根、民族之根。
这是我讲的第六个现象,也是最后一个现象——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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