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意

所谓会意，就是在特定的情境中感悟并体会文字所包含的意义、意蕴和意趣。

当然了，感情太丰富也要出问题，你老是沉浸在担心，沉浸在紧张，沉浸在矛盾，沉浸在痛苦当中，时间长了，非得精神病不可。

所以，要让孩子进得去，还要让他们出得来，让他们出来静静地思考，深深地领会。

如果，入情是一种热处理，那么，会意就是一种冷处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说，一张一弛，也是语文之道，教学之道，育人之道，做人之道。

中国人的智慧总是充满辩证法，一阴一阳之谓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必得负阴抱阳、阴阳激荡，才能生出万物来。

会意，会的这个“意”，指什么呢？不是指文字表面上的意思，如果语文教学只停留在了解字面意思的状态，那是最没有意思的。这个“意”，一定不是一看就能看出的意思，否则，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就能做语文老师了。

举个例子。早些年前，中国组织召开了一次国际会议，叫“中非合作论坛”。黄土地上，共谋合作，共同发展，场面很壮观。

大家都在关注，中非合作论坛上，胡锦涛主席会说些什么，第一句话会怎么说。面对四五十位非洲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首脑，胡主席会怎么称呼他们？

有的说，叫他们“同志”。但有人认为“同志”不恰当，因为同志是一个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称呼。如果你称呼朝鲜党的领导人、越南党的领导人、古巴党的领导人为“同志”，大家认同。但非洲来的这些领导人，这么称呼他们，好像不合适。

有的说，叫他们“朋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有人说“朋友”的称呼不够朋友。为什么？美国总统布什来了，我们不也叫“朋友”吗？俄罗斯总统普京来了，不也叫“朋友”吗？所以，叫“朋友”可以是可以，但体现不出中国与非洲国家的特殊感情，传统友谊。

胡主席怎么称呼他们呢？你听听，“各位同事”。胡主席称呼非洲国家领导人为“同事”，注意啊，不是同志，不是朋友，不是女士们先生们，而是“各位同事”。语文老师，好好琢磨琢磨吧！

“各位同事”，叫得好！好在哪儿呢？大家想一想，胡主席这么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是各位同事。各位，你们是吗？你们都是，大家都是国家元首，大家干的都是相同的岗位，难道不是吗？

称呼“同事”，还不仅仅是合适、恰当，背后还传递着更有意味的东西。

第一，传递出一种平等的理念，大家是同事，同事面前一律平等，中非合作的第一个宗旨就是“平等互利”；

第二，同事，意味着大家做同样的事。既然做同样的事，就要讲究合作，体现出中非合作的第二个宗旨——“促进合作”。

第三，我们是同事，意味着我们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事的称呼，体现了中非合作的第三个宗旨——“共同发展”。

如果你这样琢磨了，就明白什么叫“会意”了。

会意要会的这个“意”，是一种意味、一种意旨、一种意蕴。这种意，藏在文字的背后，隐在文本的字里行间。

《草船借箭》，改编自《三国演义》第四十六回。基本上没怎么改，文字风格保持原作原貌，这是对的。

就中国四大古典名著来说，文字成就最高的自然是《红楼梦》，《水浒传》的文字成就也很高，成就最低的是《三国演义》。

你说它是文言吧，不够典雅；你说它是白话吧，又不够生动。给我们的感觉就是，文言不像文言，白话不像白话。

好在它叙事还算简洁，用词还算通达。笔法和章法，倒是别有一种气象在。所以，这样的古典文字，还是需要我们细细品读、虚心涵泳。

我统计了一下，这个故事写诸葛亮说出现11次，周瑜说6次，鲁肃说3次。从说的频次上看，诸葛亮无疑是故事主角。我们来读一读，课文是怎么写诸葛亮说的。

一开始，周瑜把诸葛亮请来说：“我们就要跟曹军交战。水上交战，用什么兵器最好？”诸葛亮说：“用弓箭最好。”这是第一次。

周瑜说：“对，先生跟我想的一样。现在军中缺箭，想请先生负责赶造十万支。这是公事，希望先生不要推却。”诸葛亮说：“都督委托，当然照办。”这是第二次。

诸葛亮顺着周瑜的话又说：“既然就要交战，十天造好，必然误了大事。”这是第三次。

诸葛亮说：“只要三天。”这是第四次。

周瑜说：“军情紧急，可不能开玩笑。”诸葛亮说：“怎么敢跟都督开玩笑？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三天造不好，甘受惩罚。”这是第五次。

接下去还有诸葛亮说、诸葛亮说、诸葛亮说，一直到了第十一次说，也就是最后一次说。

你读读看，当鲁肃吃惊地说“如果曹兵出来，怎么办？”的时候，诸葛亮笑着说：“雾这样大，曹操一定不敢派兵出来。我们只管饮酒取乐，天亮了就回去。”

注意啊！前面十次，都是诸葛亮“说”，这最后一次，写成诸葛亮“笑着说”，多了两个字——“笑着”。

吝啬啊！都这么久了，诸葛亮的特写镜头一个都没给过。都到紧要关头了，好不容易给了一个特写——“笑着”。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个特写镜头给得太好了！太及时了！太精准了！太传神了！有人说，凭什么？

这就需要我们好好会意了。

我上课的时候，就跟学生之间有这样一番会意的对话。

师：你们知道诸葛亮在笑什么？

生1：老师，我觉得诸葛亮是在笑曹操。笑曹操胆子小，不敢派兵出来。

师：这叫嘲笑，轻蔑地笑。请读一读，把这种感觉读出来——

生1：（朗读）诸葛亮笑着说：“雾这样大，曹操一定不敢派兵出来。我们只管饮酒取乐，天亮了就回去。”（将“曹操”读成重音，并做停顿，语气中透出对曹操的蔑视。）

师：读得好！语气中透着对曹操的蔑视，因为诸葛亮对曹操生性多疑的性格了如指掌啊！那么，你觉得，此时此刻，诸葛亮只是在笑曹操吗？

生2：我觉得他还在笑鲁肃。因为鲁肃胆子小，一看这场面，有点害怕，诸葛亮这是在安慰鲁肃呢。

师：有道理。鲁肃忠厚，又是诸葛亮的同盟，草船借箭的船只、兵士、各种材料，都是鲁肃借给诸葛亮的。但鲁肃根本没明白这是咋回事儿。所以，诸葛亮笑着安慰他，很有道理。来，把这种安慰感读出来——

生2：（朗读）诸葛亮笑着说：“雾这样大，曹操一定不敢派兵出来。我们只管饮酒取乐，天亮了就回去。”（将“这样大”“一定”“只管”读成重音，语气中透出对鲁肃的劝慰。）

师：笑曹操，是轻蔑之笑；笑鲁肃，是宽慰之笑。那么，诸葛亮还可能在笑谁呢？联系文章的开头和结尾，看看你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生3：我觉得诸葛亮在笑周瑜。因为他说，天亮了就回去，回去是交箭，交了箭，周瑜就没法陷害诸葛亮了。

师：真好！诸葛亮借箭，一半是为了联合抗曹的需要，一半也是被周瑜逼的，是吧？现在，借箭马上成功，胜利已经在望。诸葛亮心说，周瑜周公瑾，你要我造箭是假，谋我性命是真。好啊！我现在把十万支箭亲手交到你手上，气死你！周瑜周公谨，你要跟我斗，还嫩点儿。来！把这种感觉读出来——

生3：（朗读）诸葛亮笑着说：“雾这样大，曹操一定不敢派兵出来。我们只管饮酒取乐，天亮了就回去。”（将“天亮了”读成重音，“就回去”拉长上扬，语气中透出交箭的那份得意、见到周瑜的那种嘲讽）

生4：我觉得诸葛亮也可能在笑自己。

师：为什么？

生4：他笑自己了不起啊！

师：说说看，诸葛亮有哪些了不起的地方？

生：他知道周瑜要陷害他，但他却以大局为重。

生：他知道三天之后，长江上必有一场大雾。

生：他知道鲁肃虽然是周瑜的手下，但一定会帮助他。

生：他知道曹操性格多疑，果然中了自己的妙计。

师：诸葛亮值得为这样的自己自豪吗？

生：值得！

师：好！请把这份自豪、这份胜利在握的自信读出来——

生4：（朗读）诸葛亮笑着说：“雾这样大，曹操一定不敢派兵出来。我们只管饮酒取乐，天亮了就回去。”（将“我们”读成重音，“饮酒取乐”读成一字一顿，语气中透出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一个“笑”，经这么一品，竟有这么丰富的意味和意蕴。我说，这才叫“会意”。

陆九渊说过，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从某种角度看，会意就是熟读精思、就是虚心涵泳、就是切己体察。

“笑”，可以是暗笑，可以是嘲笑，可以是欢笑，可以是耻笑，可以是冷笑，可以是熙笑。

而这一切，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诸葛亮这个人物的丰富内涵。同时，还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曹操、鲁肃、周瑜等人的性格特征。

这样的文字，要会、要品、要嚼，像广东人用文火煲汤，味道是慢慢熬出来的。

这是我讲的第四个现象——会意。